斜阳 一 · 3(2/2)
“会转成肺炎也说不定哪。不过,即使转成肺炎也无须担心。”
医生诊察之后,模棱两可地说了这么一句,打了一针就回去了。
第二天母亲的体温还是没有退下来。和田舅舅给我留下两千块钱,嘱咐说,万一需要住院就赶紧拍电报通知他,当天他就回东京去了。
我从行李里取出必要的炊具,熬点粥给母亲吃。母亲躺着吃下三汤匙,就摇摇头不肯再吃了。
将近中午时,村里的医生又来了。这回他没有穿套袴,但脚上依旧穿着白布袜。
“是不是住院……”我向他建议道。
“不,我看无此必要吧。我今天给她注射一针强效针,体温应该就能降下来。”
他的回答照旧不置可否,随后给母亲打了一针所谓的强效针,便告辞返回了。
或许真是那强效针奏了奇效,那天中午过后母亲便满脸通红,还出了一身大汗。母亲一面换贴身衬衣一面笑着说:
“说不定人家是位名医呢。”
体温降到了三十七摄氏度。我高兴极了,拔腿就奔到村子里仅有的那家旅店去,央女掌柜给了我十个鸡蛋,回家立即煮成半生不熟的给母亲吃。母亲吃了三个,另外还喝下半碗粥。
第二天,村里那位名医又穿着白布袜来了。我对他昨天注射强效针表示感谢,他深深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理所当然见效的神色,然后仔细地为母亲诊察一番,回转身来对我说道:“令堂大人已经痊愈,从现在起,无论进什么食做什么事情都无碍了。”
他说话古里古怪的,我拼了命才忍住没有当场扑哧笑出来。
我把医生送到门口,回到房里,只见母亲已经起身坐在床上。她显得非常高兴,出神似的自言自语道:“真是名医呀,我已经没病了!”
“妈妈,我把拉门拉开好吗?外面在下雪哩。”
大片的雪像花瓣似的轻轻飘落下来。我拉开纸糊拉门,坐在母亲身旁,透过玻璃窗凭眺伊豆的雪景。
“我已经没有病了,”母亲又自言自语似的说,“这样坐着,就觉得过去的事情全都像做梦一样。说实话,快要搬家的时候,我是怎么也不愿意来伊豆的,说什么都不愿意,真想在西片町那老屋里多待待呀,哪怕一天半天也好。坐上火车的时候,我已经觉得自己半死不活了,到这里时心情稍微愉快了一点,可是天一暗就怀念起东京来,难过得胸口像火烧火燎似的,然后就失去了知觉。这可不是普通的生病呢,这是神灵召唤我去死然后再让我重生,并且把我变成跟昨天不同的另一个人哪。”
从那以后,只有我们两人相依相伴的山庄生活,也总算平安无事,一直到今天。村里的人待我们也都很亲切。搬到这里来是去年的十二月,过了一月、二月、三月,现在是四月,除了一日三餐,我们每天大都坐在檐廊编织东西,或在中式起居室里看书、喝茶,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。二月梅花怒放,整个村子都掩映在梅花之中。到了三月,多数日子也都风和日丽,盛开的梅花一点也不凋萎,直到三月底依旧美丽绽放。不管是清晨、白天、黄昏或是夜间,梅花都开得那样美艳,简直叫人唏嘘不已。只要打开檐廊的玻璃窗,屋子里永远都能闻到飘进来的梅花香气。三月底,每天傍晚刮起风,我在黄昏的餐厅里摆碗筷的时候,梅花瓣不时从窗口随风飘进来,落在碗里,变成了浣花。到了四月,我和母亲坐在檐廊下一面编织东西一面闲话家常,两人的话题离不开犁田种地的计划。母亲说她也要帮忙弄。哦,写到这里,感觉我们似乎当真像母亲说的那样,死过一次,又重生变成了跟过去完全不同的人。然而像耶稣那样的复活,人类毕竟是做不到的,母亲虽然嘴上那么说,可是啜一口汤仍旧会想起直治,不由得轻轻叫一声:“啊!”至于我,过往的伤痕实际上也一点不曾除愈。
啊,我真想毫不隐瞒地把一切全都写下来。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,这山庄的安静只是表面的,全都是虚假的。即便这是神赐予我们母女短暂的休憩时间,但我心里总会情不自禁地感觉,在这平静和安宁的生活里,一种不祥的阴影正悄悄地逼近。母亲表面上装出幸福的样子,身体却是日渐衰弱,而我因为有一条蝮蛇寄宿在胸中,甚至不惜牺牲母亲却只顾自己发胖,尽管拼命控制,还是一味地发胖。啊,但愿这只是由于季节的缘故。近来我常常觉得,这种生活实在令人无法忍受,之所以会做出烧蛇蛋之类卑猥的行为,准是这种烦躁不安心理的外现,其结果却徒使母亲的悲伤越发加深,使母亲的身体愈加衰弱而已。
写到爱这个字,我便什么也写不下去了。